第六十九章 变天 下 (第1/1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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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青水榭连着碧波湖和九里长廊，绿抽芽柳枝条儿像娇羞小娘子，低低垂着头，十分自矜又内敛模样。
热闹和有人气儿都长青水榭，这曲径通幽游廊里，只能听见鸟啼莺歌还有湖水泛起波纹轻声，莲玉与内侍守巷口。
“不只是侯爷，还有应邑长公主。”行昭眼里望着被柳枝打破一池宁静春水，艰难开口，“三叔回来堂会上，我听见侯爷与应邑长公主密谈，既有回忆往昔，也有商议今后，其间不止一次地涉及到了母亲。母亲过世之前，是和父亲一起。阿妩被人强行制小院里，等阿妩挣开后，一推门，却看见母亲已经仰头喝下了药。当时没有惊动太医，去回春堂请大夫来，母亲已经缓过来了，却终究还是再次毒发”
回忆力量有多伤人？行昭觉得就像拿钝刀一下一下地割心头那块肉，没完没了，永无止境。
行昭稳下心头如潮水般直涌而上悲伤，挺了挺脊背，又言：“方家陡然失势，舅舅传闻连天，您被禁足宫里。贺家不仅怕被牵连，期盼能借着这个机会，再上一层楼。”
行昭边说，边从怀里头拿出一个姜黄色亮釉双耳瓶，递给方皇后：“这就是装着药瓶子，那时候庭院里极混乱，没有人顾忌到这个瓶子，我便偷偷地将它收了起来。釉色明亮，做工精细，瓶子底部刻着‘彰德三年仲秋制’，一看便是内造之物”
方皇后接过，内造之物，皇亲国戚才能用，住皇城或与皇家极为亲近人才能用！
竟然还牵扯到应邑！贺琰是个什么样人。她不说知道分，至少也能从中窥探一二——冷静，理智，却极好权势。
方家隐隐没落，贺琰便弃若敝履，以寻求大利益，他做得出来。可太过贸贸然，不符合贺琰一惯按兵不动。
谁知道中间还有应邑一出戏，这便说得通了。
方家没了价值，便要攀上一个能带来大利益人。急切些，嘴脸难看些，也不乎了。
只是。究竟两人是沆瀣一气，还是贺琰顺水推舟？
如果阿福是喝了应邑给药自，那贺琰到底又是怎么逼她？应邑其间扮演着怎样角色？逼死堂堂侯夫人，真只有他们两个吗？明明后来都缓了过来，怎么又毒发身亡了？
幼妹单纯可欺。又重情重意，是好也是坏。自小家中顺风顺水，贺家求亲求得诚，爹本听人说临安侯府正值多事之秋，只想把幼女嫁到安安稳稳把总家里头，便提出要贺家等幼妹五年。想叫贺家知难而退，谁知贺家却一口答应，过后贺琰亲自到西北来。由着爹爹相看，爹爹见他面目规矩又自有一股风华里头，便终究松了口。
心里头又想要将一个女儿嫁到皇家，一个女儿嫁到定京勋贵去，以表忠贞决心。自幼妹嫁到贺家来后。虽然有格格不入，贺家却总还能看方家面上。贺太夫人不摆婆婆谱，贺琰也不会明晃晃地打脸，原以为一生便也就这么过了，安好沉静。
哪晓得世事难料，方皇后独身京，方福与她血脉相连又有漂泊寄托之情，忽闻讣告，心悸又犯，半晌没缓过神来，直觉告诉她，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，便去求皇帝，求恩典，硬撑起身子，鼓足精神要来给幼妹留下骨血撑场面！
哪里想得到，近乡情怯，竟然连妹妹棺木也不敢看。
方福将贺琰看得有多重，方皇后一向都知道，可仅仅是为了一个男人情债和变心，就将儿女抛下，她却不信阿福会傻到这个地步！
亭亭而立外甥女脸色卡白却眸光坚定，心头悲戚却挺直腰板，突逢大难却仍旧条理清晰，方皇后又想流泪又想大笑，阿福遇事便哭个性竟然有一个这么倔气女儿，伸手将行昭揽过。深宫沉浮动辄便是几十条人命，方皇后都挺了过来，如今旁人算计到了自家妹妹头上，面临危机并含着冲天愤怒时，必须要有一个沉稳头脑和周详计划。
“你母亲死，不可能就这样算了。”方皇后管恨得喉头发甜，声音却仍旧既不低又不高，带着一股安抚人心力量，“方家风波还没过去，我们方家经营西北多年，不可能没有暗线和保命符。皇上围了方家又能怎么样？方家底牌从来就不老宅里，我深宫里接不到消息，可算起来方家旧部死忠还有家养暗卫绝不可能坐以待毙，无论是尸体还是人，等将你舅舅找到，将景哥儿找到，定京城里自然会有血肉，来祭拜你那可怜母亲。”
行昭猛然抬头，又听方皇后再言：“我们要做是蛰伏，逼死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留下蛛丝马迹。”方皇后轻轻一顿，眼神有一闪而过悲哀，“如果你舅舅果真马革裹尸归来，定京城里谣言自然不攻自破，我们女人家就不能垮掉了。这些时日，细细寻，一点一点证据和蹊跷搜起来，贺家狼心狗肺，阿妩到时候也不必顾忌了，你还有姨母还有桓哥儿还有西北方家，留好了退路。到时候，临安侯也好，应邑长公主也好，其他人也好，索性拼个你死我活！阿妩，你不怕，姨母还。”
要是方祈回来，自然有方家帮忙出头。要是方祈回不来，手里头捏着证据，管他天皇老子，两个女人家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讨个公道。
素来冷静自持方皇后说出这样，不冷静，不理智，不顾全大局话，让行昭顿时沁出了这五天来第一滴泪。
她不怕孤军奋战，可如果背后能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支持着她，就算失败，也虽败犹荣。
大夫人死后，得到行昭满腔信任太夫人却闭门谢客，贺琰避外院，行昭陷入了无边无际悔恨与痛苦中，方皇后话像给了沙漠中迷茫人一口水，像点寒风凛冽中不灭那盏灯。
“阿妩不怕！不怕到时候没有了退路，不怕身败名裂，不怕被逐出贺家，阿妩只怕错已经铸成，却有心无力，没有办法纠正！”行昭忍着哭腔，高高将头扬起，“是阿妩无能愚蠢，明明很早就察觉到事情不对，给祖母说，却并没有将事情摆明面上和母亲认认真真地谈一次，没有告诉母亲，让母亲心里有杆秤，有个准备。是阿妩错，阿妩自恃太高，满心以为既可以避开母亲，又有能力将所有事情都解决掉。如果阿妩没有刚愎自用，没有束手束脚，没有瞻前顾后，母亲也不会死！”
心际尖锐疼痛几乎要将行昭打垮，声音越压越低，越来越弱。
这五天里，行昭无时无刻不反思与悔恨。
眼泪喷涌而出，以为知道世事发展，便可以高枕无忧，以为只要将母亲瞒得好好，不受外界左右，便可能避免母亲自己走进死胡同里，以为将实情告诉了满心信任祖母，便是防患于未然了，以为化解了应邑带来前几波危机，便算是避开了明枪
错了！都错了！
世事无常，自己都能够重生，凭什么事情还要跟着前世那条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！
自己不走进死胡同，那如果是别人逼她死呢！如果是将药摆母亲面前呢！
祖母是贺琰母亲，能够护着隔了一层孙女，为什么她不能护着嫡亲儿子！大夫人死后缄默不语，不就是好表态了吗！
明枪易躲，可惜暗箭难防，当应邑由明面刺激换成暗地里鬼祟时，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。
行昭俯方皇后怀里，哭得不能自己，揪心与自我厌弃让两世为人她感到了无助与惶恐——前世矜傲与自负，历经苦难之后消磨殆。可太过沉敛与盲目，却让她又狠狠地栽了一个跟头，犯下了永远不能救赎错误。
方皇后眼眶红红，这位素来端和自矜皇后语声骤低：“阿妩，慎言！亲自逼死你母亲是贺琰，将药拿到你母亲面前是应邑，亲手端起毒药喝下去却是她自己！你不要将错处往自己身上随意揽！”
不能让行昭背上这个包袱，否则就算是讨到了一个公道，她一生也不会安宁！
“你母亲会为了贺琰一句话我跟前哭一下晌午，会为了妾室一个举止惶恐不安，会将一件极小事情放心上很久。”方皇后红着眼睛轻轻揽住行昭，“你将事情早早摊开只会让你母亲早陷入泥潭，她不可能受得了贺琰背叛，不可能安然地和你有商有量。可你母亲性情温和，处事柔软，重情重义——她一定也不希望骨肉亲眷永生都活自责与痛苦中。有罪是别人，罪有应得也是别人。”
方皇后口里这样说，心里突然有些拿不准真相，将贺琰看成天地妹妹究竟会不会只是因为情爱而撒手人寰。
行昭轻轻摇摇头。
自省让人明智，能激起人斗志。
她再也不会让一个疏漏造成这样痛心疾首结果。
“姨母，请您放心。就算是背弃天下，阿妩也会让母亲九泉下得到安息。”
话音一落，原本晴空万里天，陡然卷起千层昏黄巨浪。
要落雨了，要变天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