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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p> 第一章“王师所至,群奸束手。比至平朔殿,吕逆持火炬,据薪哀嚎。彼獠须发尽脱,头冠委地,状如疯魔……”

内侍公鸭般的嗓音在凉风殿内回荡,“须臾火起,烈焰高炽,势所难止……诸军发掘灰烬,得吕逆骸骨数枚,齿六、玉佩二、铜印、虎符、节杖各一……“听着内侍的奏报,刘建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。

吕巨君走投无路,最后抱着符节印章,自焚而死,还一把火将整个平朔殿都付之一炬,可谓是丧心病狂!天命在朕,这些乱臣贼子逆天而行,活该他葬身火海,死无全尸。

“吕逆既亡,蹈火而死者百余。余者皆缴械投诚。拘于……拘于廊下。”那内侍声音越说越小,最后没了声音。

刘建横了他一眼,心头禁不住一阵烦燥。自从上一名内侍被人碎颅而死,这些内侍就像是吓破了胆,一个个畏手畏脚,面对自己招揽的几个客卿,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——这帮没用的废物!

刘建摆了摆手,“下去罢。”

那内侍如蒙大赦,趴下来磕了个头,倒退着出了凉风殿。

一名武将装扮的剽悍丈夫大步进来,他腰间的佩刀按规矩留在殿外,衣带上只剩下一个空挂钩。

“臣魏疾,拜见陛下!”

刘建容色稍霁。魏疾与那帮草莽之辈不同,他在江都国任中大夫,有官职在身,而且勇力过人,是自己最得力的亲信。自己招揽的门客壮士,都由他掌控。

此前听到军中鼓声,刘建派内侍去询问,却被指为擅闯军机重地,当场击杀,不得不派魏疾前去善后。在刘建看来,那个苍鹭无非是略知兵法而已,为人骄横鄙陋,若是上阵杀敌,绝非魏疾的对手。只不过眼下正值用人之际,才不得不容忍一二。

“问了吗?”

“臣已问过。”魏疾气贯丹田,声震屋宇,“苍布衣称宫中叛军尽数归降,他已然将降卒编伍,伺机进兵长秋宫!”

“大善!”刘建抚掌说道。苍鹭等人主动出击,与金蜜镝拚个你死我活,实在是本天子之幸,最好他们两个能同归于尽,一个都别活。

刘建忧心尽去,笑道:“好好带你的兵!事平之后,朕即刻给你封侯!”

魏疾大喜过望,“谢陛下隆恩!”

魏疾谢恩退下,一名内侍过来,细声道:“启奏圣上。诏书已经拟好。”

刘建心情畅快,闻言精神更是一振,挺直腰背,一手摸了摸腰间。腰间的革囊内装着一枚沉甸甸的玉玺,份量十足。传国玉玺本该由专门的掌玺太监保管,但刘建怎么都放心不下,还是带在自己身上,贴身保管才觉得踏实。

内侍依次呈上诏书,不多时就铺了满地。前面三十余份是追究吕氏党羽的,各种枭首、腰斩、暴尸、具五刑,乃至于族诛、夷三族……按照罪行轻重,不一而足。每份诏书少则代表一条人命,多则牵连数十口、上百口。一道轻飘飘的诏书,就意味着一个鼎盛家族灰飞烟灭。这种口含天宪,手握权柄,生杀予夺尽在己心的滋味,让刘建心醉不已。

再往后,数十道诏书分别发往各诸侯封国,以及天下州郡,宣告新君顺天应命,承天子之位。这些诏书文字大抵相同,内容也了无新意,但刘建照样看得起劲,一字一句都不肯错过。

最后几份,是发往秦、唐、晋、宋以及昭南的国书。洛都的变故,自然瞒不过诸国的使臣。这份国书就是宣告汉国局势已定,圣天子已然继位,周边诸国不用再打什么主意,老实派使臣前来恭贺。

刘建逐一看过,神情愈发得意。等看完最后一道诏书,他忽然变了脸色,厉声道:“大赦之诏呢?”

内侍咽了口吐沫,小心道:“逆贼尚未……”

“荒唐!”刘建勃然大怒,“哪里有新君登基不大赦天下的!朕继嗣大统,德被四海,恩泽天下!天下万民都要感受到朕的恩德!至于那些逆贼,当然不在大赦之列!难道还要朕教你们吗!”

内侍以头抢地,“奴才遵旨!这就叫侍诏拟定大赦诏书!”

刘建展示了一番圣天子的雷霆之怒,看到他惊惶的样子,感到十分满意,于是收起怒色,用淡然的口气道:“去罢。”

等内侍离开,刘建绕着摊开的诏书走了一圈,这才立定脚步,吩咐道:“来人!奉玺!”

两名内侍走上前来,小心翼翼地解开革囊,躬身捧出玉玺。

“慢着些。当心……”

刘建不住指点,直到玉玺稳稳放在案上,才吁了口气。

自己苦心孤诣,如今终于大权在握,自然快意非常,然而无人分享,不免有所缺憾。刘建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,开口道:“成妃呢?”

内侍回道:“娘娘去了北宫。”

刘建心头一动,想起那位曾经权倾天下,自己也不得不厚着脸皮百般巴结的吕太后。他眉头舒展,整张脸似乎都放出光来。

“传旨!备驾!朕——御驾亲临北宫!”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刘建准备亲临北宫的同时,一辆马车正从北宫驶出,奔往南宫玄武门。

“羽族多生活在南方森林深处,人迹难至的高山密林之间。直到武皇发兵远征,设置合浦、珠崖二郡,才与世人略有接触。羽族男女皆纤体轻身,女子轻扬婉举,尤有殊色……”

卢景光着膀子,伏在一张毡毯上。那名藏身于死士中的秃驴悍然自爆,同时崩碎了手中的长刀。卢景虽然避开要害,但背后还是被十余块碎片刺中,鲜血淋漓。此时义姁正一手拿着银刀,一手拿着银制的镊子,将嵌在他伤口中的碎片逐一挑出。

伤口血肉模糊的样子,程宗扬看着都揪心,卢景却十分淡定,一边任由尖长的银镊探进伤口,一边述说羽族的来历。

羽族与兽蛮人一样,也分为许多不同的族群。借助于与生俱来的飞翔能力,羽族将人类难以攀援的深山作为自己的家园。甚至飞入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,寻找栖居地。南方连绵的群山成为天然的屏障,很长时间,羽族的存在都是一种传说,直到武皇开边,人们才第一次与羽族世代生活的家园接壤。

能够飞翔的羽族带给人们极大的震撼,同样令人震撼的,还有羽族女子的美貌。以美色着称的异族并不少,比如狐族女子,也是以美艳知名于世。但与性淫的狐女不同,羽族女子堪称坚贞的典范,一旦动情,便至死不渝。

很快,羽族女子的美貌和痴情就引发了贪婪者的勃勃野心。受到商会重金资助,以及官方私下纵容的捕奴队接踵而至,把羽族作为猎物,大肆捕捉。大量羽族村落被摧毁,族人被屠杀、掳掠。幸存者只能迁往更险辟的深山,把连绵的群山成为天然的屏障,也使得曾经温和好客的羽族变得封闭而排外……程宗扬耳朵听着,心神却早已飞往盘江之南,湿热而遍布瘴气的蛮荒深处,想起久无音讯的凝羽。想起她的美貌、坚贞、痴情,还有经历的不幸。自己从太泉古阵带来的水晶手链还在身边,不知道何时才能给凝羽亲手带上……“堂堂汉国太后,居然有羽族血脉,这事够稀奇的。”卢景声音响起,“我猜吧,多半吕雉的生父极爱那名羽族女子,有意隐瞒下来,其他吕氏族人对此并不知情,因此才会在吕父死后,把吕雉送入宫中。”

程宗扬抛开思绪,皱眉道:“既然吕雉是羽族,那吕冀和吕不疑呢?他们是一母同胞,还是同父异母?”

“这个不好说。但你不用担心。”程宗扬一皱眉头,卢景就看出端倪,宽慰道:“羽族与异族所生育的混血儿,子则随父,女则随母。即便吕冀的亲妈是羽族,他也不会长出翅膀——就算他能长出翅膀,那胖子也飞不起来。”

想起吕冀的体形,程宗扬不禁失笑。想让那胖子飞上天,再加两对翅膀都不够。但紧接着他又皱起眉头。这次突袭永安宫,可谓是波折横生,最终的结果虽然差强人意,可程宗扬心下始终有些不踏实。

首先是吕雉的下落。按理说,有死丫头带着朱老头和曹季兴那两个满身白毛的老妖精,吕雉长出翅膀也白搭,再怎么也飞不出他们的手掌心。但吕雉一刻没有落网,这事儿就不算完。

然后是剑玉姬——这贱人虽然排在第二位,但她的举动比吕雉的下落更让自己不安。这贱人主动附合自己刺杀吕雉的提议,没安好心是肯定的。蹊跷之处在于,她在追杀吕雉方面似乎并不积极,而是热衷于玩弄一些不上台面的阴谋。吕雉失踪,她们立即鸠占鹊巢,对外制造出太后尚在宫中的假像,却对吕雉的去向不闻不问。假如吕雉落到自己手里,太后、皇后全在自己一方,帝位的正统彻底被自己控制,那贱人还怎么跟自己斗?

对于剑玉姬的反常举动,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。卢景想了一会儿,“你这么一说,我也有点奇怪。动手刺杀吕雉的有龙宸,有太平道,甚至还有晴州商会,真正属于黑魔海的却没有几个。”

程宗扬与小紫中途折返,并没有亲眼目睹寝宫内的情形。卢景旁观了整个经过,对此倒是门儿清。

程宗扬仔细问了一遍,眉头皱得愈发紧了。刺杀太后这么大的事,居然用了一帮拼凑的人马。难道是人手不足?剑玉姬在汉国经营多年,不至于只有那点人手。那么黑魔海的人都去哪儿了?

卢景咳了一声,却是义姁将银镊探入他背后最大的一处伤口,清理里面的异物。随着银镊的拨动,伤口迸出一股鲜血。

程宗扬赶紧道:“五哥,你先歇一会儿。”

卢景虽然谈笑自若,受的伤可一点都不轻。单单那秃驴的自爆,就导致他经脉受创,再加上迸飞的碎刀片,遍布背脊的伤口,程宗扬看着都觉得心悸,假如换成自己,只怕早就被打成筛子了。

“大孚灵鹫寺这帮贼秃,简直是丧心病狂!”自己一没招他们二没惹他们,一帮贼秃偏偏跳出来添乱,想想都恨得慌。

卢景倒是看得开,“贼秃贼秃,不贼不秃,不秃不贼。”

程宗扬道:“我在洛都混了这么久,连一座佛寺都没见过,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?”

“何止洛都,”卢景道:“整个汉国也没几座寺庙。”

“那他们还瞎折腾个什么劲呢?”

卢景呲牙一笑,“就是因为没有,他们才得玩命地折腾。”

程宗扬似乎明白了一些,“他们给吕氏卖命,是为了进入汉国?”

“难说。”卢景道:“汉国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。道门诸宗还好一些,多少有些信徒。佛门诸寺也下过不少工夫,可多年来一直无门可入,据说对汉国垂涎已久。如今能和吕氏牵上线,也不知道背后费了多少力气。”

程宗扬讶道:“什么声音?”

随着卢景说话,一个轻微的“嘶嘶”声时断时续,仿佛有人在车内窥视。

义姁用银镊探入卢景背后一处伤口,挟住里面破碎的刀片,轻轻一拨,“嘶嘶”声随之响起。

义姁冷着脸道:“伤口太深,刺破了肺叶。”

“干!”程宗扬大骂一声。他知道卢五哥伤势不轻,却没想到会伤及肺脏。

那块碎片射入太深,义姁试了几次都没能挟出,卢景不耐烦起来,双肩微微一张,背后肌肉绷紧,然后一弹,一枚寸许大小的碎片被肌肉硬生生挤出,带着污血跳了出来。

义姁为了求生,不得不低头,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,对程宗扬和卢景等人也没有什么好脸色。看到这一幕,不禁悚然动容,手里拿着银镊,僵在半空。直到碎片掉在毡毯上,她才如梦初醒,连忙夹起一团药棉,按住伤口。

卢景道:“我觉着吧,你八成是被骗了。”

程宗扬怔了一下,“啊?”

“你想啊,吕雉纠集的那帮人马,明摆着是用来对付殇侯的——她怎么知道殇侯会出现?”

“石敬瑭。他装作通风报信,引诱吕雉设下圈套。”

“没错。那石敬瑭是为谁通风报信的?”

“当然是朱老头……咦?”

程宗扬反应过来,如果石敬瑭接到殇侯的指令,向吕雉通风报信,那么朱老头的出现绝不是偶然。不管自己今晚会不会到北宫,老东西也必定会来。而吕雉一直在等的,也不是黑魔海或者长秋宫派来的刺客,正是朱老头。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吕雉为什么在紧要关头,派出自己最信任的心腹暗中把吕冀送走,显然面对凶名在外的鸩羽殇侯,她也没有十足的胜算,因此不愿让弟弟卷入可能的危险之中。

那朱老头为什么要入北宫呢?与吕雉了结当年的恩怨?老东西未必有那份闲心。毕竟当年的凶手早就死光光了,剩下几个不沾边的晚辈,朱老头真不一定放在眼里。自己倒是一开始就问过死丫头,她和朱老头入宫干嘛呢?结果被死丫头把话岔开了。

卢景说自己被骗了,其实是指死丫头没有说实话。她非要去追吕雉,很可能有事瞒着自己——这有什么好隐瞒的?她不愿意说就不说,有什么大不了的?

“骗了就骗了,只要她高兴,我就意。”

卢景奇道:“你就不奇怪她为什么瞒你?”

“管那么多呢,反正死丫头又不会害我。”程宗扬同情地说道:“连女人的心思你都想弄明白,卢五哥,怪不得你没有女朋友呢。”

卢景翻了个白眼,“我是想着会不会跟岳帅有关。”

“哪儿那么多跟岳鸟……帅有关的呢?再说了,真要有关系,迟早也会跟你说明白。得了,你这肺都扎破了,还说这么多。”

车身忽然一顿,外面传来蹄铁在冰雪上打滑的磨擦声。正在给卢景缝合伤口的义姁手指一个不稳,险些将银针刺到伤口内。

在前面驾车的赵充国勒住马匹,压低声音道:“老五,老程,外边风头有点不对。”

程宗扬将车帘掀开一线,只见南宫的玄武门大门紧闭,原本驻守此地的隶徒踪影全无,门楼上空无一人。

一股危险的感觉爬上心头,程宗扬立刻道:“转道!去西邸!”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襄邑侯府与襄城君府临街相望,飞檐斗角,气势磅礴,然而此时,富丽堂皇的侯府内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。

天色未亮,来自南北二宫的五名新晋中常侍便领着千余隶徒,将两府团团围住。两名头戴貂禅冠的中常侍分别取出诏书,宣读了天子谕旨和太后的懿旨。宣布革去吕冀大司马之职,改封襄邑侯为景都乡侯。取消孙寿的襄城君封号,责令其即刻入宫。

董宣一手扯着缰绳,神情冷峻。平朔殿大火刚一升起,他就接到长秋宫送来的秘信,称太后深明大义,已经同意移居长信宫,但吕冀趁乱逃脱。霍大将军与金车骑担心吕冀继续作乱,更担心江都王太子刘建抓获吕冀,抢走平定吕氏之乱的功劳。因此命他立即带领所属隶徒,包围襄邑侯府,务必捉拿吕冀。

接到秘信,董宣不禁心下狐疑,玄武门是通连南北二宫的门户,关系重大,命令自己带领部属去捉吕冀,怎么看都像是调虎离山的伎俩。正当他准备亲自面见皇后,弄清原委之际,却有数名中常侍接连叩关而出,与北宫来的内侍会合一处,董宣拦下询问,果不其然,都是往襄邑侯府去的。

董宣知道这一晚宫中使臣四出,大肆诛杀吕氏乱党,再耽误下去,只怕真如秘信所言,连吕冀也落到刘建手中。一旦刘建以天子的名义诛杀吕冀,平定吕氏之乱,就彻底占据了大义的名份。董宣不敢再迟疑,只能一边派人往长秋宫求见皇后,一边紧追着几名中常侍,免得他们抢走功劳。

秘信中特别提醒,吕冀在府内暗中豢养了数百死士,让董宣不能大意。董宣权衡之后,带了一半部属前往襄邑侯府,另外一半近千名隶徒暂时交给副手,严令他死守玄武门。董宣不知道的是,他前脚刚走,副手就接到金蜜镝和霍子孟联名签发的调令,命他赴平朔殿救火,同时看押投降的左武第二军。

众人抵达时,两府已经乱成一团。城中兵戈四起,男女主人却都不见踪影,加上各处吕氏府邸频频传来噩耗,有些奸猾之徒就起了歪心思,结果没等董宣等人登门,府中自己就先大杀了一通。

中常侍念完诏书,府中又是一阵混乱,但紧闭的大门始终没有开启。董宣皱起眉头,正要派人破门,却被一名中常侍拦住。

“董司隶稍安勿燥。”那名中常侍笑眯眯地说道:“咱家来时,圣上专门交待过,逆贼吕冀犯上作乱,罪在不赦,但到底是太后胞弟,群臣之首的大司马,多少要给他留几分体面,允其自尽。”

董宣虎目微微眯起,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?

另一名中常侍察颜观色,开口说道:“这么耽误着也不是个事。不如先收系襄城君,押往宫中。”

“好主意。”又一名中常侍接口道:“孙氏倚仗吕逆的权势,作恶多端,天子早就吩咐过,犯妇孙寿务必要抓活的,好明正典刑,以儆效尤。”

“正是,正是。孙逆妖妆异服,伤风败俗,早就该杀了。”

几名太监你一言我一语,说得董宣心烦不已。他一声令下,属下的隶徒搬来撞木,片刻间便撞开大门。

“看来他们真是要来抓你呢。”卓云君立在楼上,望着潮水般涌入府中的隶徒说道。

孙寿脸色苍白,那些身穿皂衣的隶徒尚能保持克制,随行而来的一众门客家奴却是肆无忌惮。襄城君府中的家人奴仆全部被驱赶到户外,稍有不从,立即白刃相加。不多时,府中便哭声四起,夹杂着被杀者的惨叫和讨饶声,宛如末世。

卓云君穿着一袭杏黄色的道服,长发随意挽成一个道髻,此时凭栏而立,宛若临风仙子,不染凡尘。

惊理与胡情交手时受了些伤,正盘膝趺坐,运功疗伤。她旁边放着一只半人高的酒瓮,瓮口盖着一张黄纸。

吕冀靠在墙边,他手脚都被绳索捆住,嘴里塞着一团破布,扭曲的肥脸上满是惊惧和愤怒。

中行说趴在地板上,他背心被胡情拍过一掌,伤势极重,此时仍昏迷不醒。

楼内最后一人,却是洛帮的大当家何漪莲。

“卓教御。”她开口道:“秦夫人命我来此接应诸位。事不宜迟,还请尽早启程。”

卓云君退开一步,垂手道:“请姊姊吩咐。”

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姿态,何漪莲还是禁不住生出一丝荒唐感。堂堂太乙真宗教御,在自己面前却如同小婢,执礼恭谨。若是传扬出去,不知道会惊掉多少人的下巴。

惊理忽然睁开眼睛,“来了!”

在重兵包围之下,一直没有动静的襄邑侯府突然传来一阵骚动,接着紧闭的大门猛然洞开,几辆马车疾驰出来。

那些马车厢板都包着厚厚的犀皮,连车前的驭马都披着重甲,坚固程度更甚于武刚车。几名死士攀在车外,有的弯弓劲射,有的挥舞长戈,将拦路的隶徒和家奴挑开。

那些四马拖动的重车奔驰时声势惊人,在长街上横冲直撞,无人能挡。最后董宣亲自出手,挥刀斫碎包铁的车轮,才留下两辆,但还是有一辆硬生生闯过屏障,往上津门驰去。

两辆大车上载的都是珠宝和吕冀的姬妾,十余名死士被隶徒团团围住,血战不退,最终尽数战死,隶徒也死伤数十人,更倒霉的是几名中常侍离大门太近,马车冲出时躲闪不及,当场就死了三个,另外两人也被马蹄践踏,多处骨折。

看着自己的姬妾死伤狼藉,几名幸存的红粉娇娃被人戴上枷锁,哭哭啼啼在雪地上跪成一排,吕冀先是额头青筋暴跳,然后脸色由红转青,最后无力地靠在墙壁上,面如死灰。

卓云君盯着最后那辆大车逃逸的方向,然后足尖一点,踏上栏杆,宛如御风而行般追了过去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“乡野草民,拜见车骑将军。”苍鹭躬身俯首,郑重其事地向金蜜镝大礼参拜。

金蜜镝双手抚膝,神情不怒自威。在他身后,长秋宫所有卫士倾巢而出,在宫门前严阵以待。吕巨君自焚不久,他就接到密报,称刘建招降了所有叛军,准备进攻长秋宫。刘建一方本来就人数众多,加上降卒,更是如虎添翼,任谁也不敢掉以轻心。

苍鹭果然来了,却没有料想中的大军,而是带了寥寥几名护卫,仿佛毫无戒备一样过来拜见,举止恭敬,不失礼数。

金蜜镝沉声道:“足下此来,所为何事?”

苍鹭站起身,“太后懿旨,召金车骑赴永安宫,草民奉令,送将军上路。”

霍去病闻言大怒,这厮貌似恭敬,话里话外却是恶意满满,真当金蜜镝这些重臣是好惹的?

“你算老几!”霍去病喝斥道:“滚开!”

金蜜镝抬手止住他,“待霍大将军入宫,我等一道拜见太后。”

后面的吴三桂和刘诏等人暗暗松了口气,金蜜镝是忠臣,但一点都不傻。眼下永安宫的情形无人知晓,不过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不是善地。连吕太后都已经认输,不得不抛出吕冀抵罪,其间的险恶可想而知。

没能把金蜜镝诓去北宫,苍鹭脸上没有丝毫异状,不动声色地说道:“幸赖将军指挥,宫中叛乱已然平定。自卫尉吕淑以下,吕忠、吕让、吕戟诸逆皆已授首,射声校尉吕贼巨君自焚而死,从逆之辈尽皆缴械降服。金车骑是军中宿将,这些降卒都出自军中,草民不敢擅专,还请将军处置。”

第二章投降的乱军在刘建军的押解下,分成两列,鱼贯而入。这些残兵败卒一个个垂头丧气,心怀忐忑,神情间难掩仓惶。

投降的吕氏乱军有一千六百余人,包括射声军和卫尉军的残兵,以及左武第二军一千余人,其中一半都带着伤。

也不知道是刘建军获胜之后过于轻率,还是看管者对这些失去首脑的俘虏太过放心,这一千余名俘虏只是缴械,锁链脚镣一概皆无,连手都没有捆,就那么空着手被押解到长秋宫前。

霍去病对自己的胆量颇为自负,可陡然见到一千多壮汉涌过来,也不由得挺直身体,一手下意识地按住佩剑,直到看清他们手无寸铁,才暗暗松了口气。

他并不怕刘建翻脸。玄武、白虎两门都在自己一方手中,刘建敢动手,正好给了自己反击的口实。刘建击败吕氏,看似风光无限,其实毫无根基,就以他所倚仗的大军而言,只要自家族兄一出面,保证一半人会当场倒戈。

要不要先发制人呢?霍去病手指轻叩着瑶光剑,心下默默盘算。

金蜜镝一手握拳,在膝上摩挲了片刻。谋逆属于第一等的大罪,这些军士作为从犯,按例应当一律斩首。可他久历军伍,知道这些军士哪里有什么谋逆的心思?无非是身为军卒,听从主将的吩咐,奉命行事而已。如今胜负已分,作乱的首恶葬身火海,这些军士随即缴械,毫无反叛之意,就像现在,明知前路未卜,也绝无异动。

金蜜镝目光从一众降卒脸上扫过,不由握起拳头,按在唇上低低咳嗽几声。

这些都是汉军精锐,堂堂大好男儿,就这么白白处死,于心何忍?

苍鹭也不催促,只神色从容地立在一旁,显示出过人的耐心。

足足用了半个时辰,被俘的军士才被尽数带到,在长秋宫前整齐排成一个方阵。接着几名将领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。经过连日来的厮杀,乱军中的将领几乎死伤殆尽,剩余的自知难逃一死,大都在吕巨君自焚时选择同归于尽。此时幸存下来的多是些普通士卒,军官寥寥无几。

最前面是一名头戴金冠的英俊少年,被军士押上来时,他还有些不服气,让人在膝弯踹了一脚才跪下来,嘴里还在抱怨,“绑得太紧了!”

“小将军虎狼之姿,”苍鹭两眼望着空处,口中轻飘飘说道:“缚虎安得不紧?”

吕奉先对他一百二十个不服,昂着脖子叫道:“要不是你使诈,你根本打不过我!”

苍鹭望着天际低垂的彤云道:“小将军年纪轻轻便勇冠三军,一柄方天画戟所向无敌,堪称天下无双,自然不把我等这般庸人放在眼里……”他回头瞟了霍去病一眼,“只可惜有勇无谋。”

“好了,好了,我投降了。”吕奉先叫道:“先把我解开!”

被押解来的降卒太多,吴三桂与刘诏等人也赶来压阵,听到这话不由面面相觑。这小家伙的身手他们也领教过,说句天纵其才也不为过,可这脑子咋长的?

他以为这是什么?过家家呢?

霍去病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吕奉先恼道:“你笑个屁啊!”

“好好好,我不笑了。”霍少病扬声道:“来人啊,给吕少爷解开。”

吴三桂跨前一步,“霍少,这不合适吧?”

中常侍唐衡也低声提醒道:“少将军,缚虎容易纵虎难。”

“你们不是吧?”霍去病奇道:“难道还真把吕家斩尽杀绝?”

苍鹭道:“少将军以为呢?”

“滚!哪里有你说话的份!”

霍去病一声虎吼,斥退那个不长眼的草民。随即收起怒色,向金蜜镝拱手说道:“金车骑,吕冀等逆贼虽然作乱,但吕氏传承数百年,忠臣贤士累世不绝,岂能一概杀之?何况吕氏世称后族,牵连极广,单是吕奉先这小子,他姊姊是代王妃,姑母是燕王后,姑祖母是河间王太后,嫡祖母是阳阿公主……”

霍去病说着有意停顿了一下,外人可能不了解,但金蜜镝想必知道这位阳阿公主——传闻长秋宫那位皇后就出自阳阿公主门下!霍去病还知道,这传闻不但是真的,而且长秋宫那位皇后对阳阿公主颇为感激,每逢年节寿诞均有致礼。想杀吕奉先?你先问问皇后答不答应!

方才那刁民语带挑拨,还想挑起自己对吕奉先的嫉妒,他懂个屁!自己的霍家同样与阳阿公主关系极深,自己与吕奉先光屁股的时候就在一起玩耍,打小没少欺负他。要不是自己被族兄一脚踢去了皇图天策府,吕奉先这小子现在还在自己屁股后面当小尾巴呢。

大汉立国以来,帝室与吕氏就累世联姻,彼此的关系盘根错节,别说外人,就是刘氏与吕氏自家,不查玉牒宗谱也理不清楚。数百年下来,各种亲上加亲,两家血缘早已经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,可以说打断骨头连着筋。像吕奉先这种的,本身与一堆诸侯结亲,又是阳阿公主嫡孙。长秋宫看在阳阿公主的面子上,怎么也得留他一条性命。而太后吕雉因为赵飞燕的缘故,对阳阿公主私下多有不满,但吕奉先又姓吕,正经的吕氏族人,极得吕雉喜爱。跟自己呢,又是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。

相比之下,刘建一个远支宗室,别看他是江都王太子,姓的是刘,可比起吕奉先来,两人在刘、吕、赵、霍诸家眼里,真不一定谁亲谁疏。

金蜜镝开口道:“吕奉先,你为何谋逆?”

“我才没有谋逆!”吕奉先梗着脖子道:“是刘建谋逆!我奉命平叛!”

霍去病放声大笑,“这事儿闹的……哈哈……怎么说呢?”

随行的一名内侍指着吕奉先的鼻子,厉声喝道:“放肆!”

“你也滚!”霍去病一脚把他踹翻。

那内侍趴在地上,气得直哆嗦,“你!你!你要造反吗?”

霍去病握住剑柄,然后一道寒光从鞘中脱出,只轻轻一挥,就将那内侍的脑袋斩了下来。

场中万籁俱寂。众目睽睽之下,“天子”派来的内侍横尸当场。霍去病提剑微微一甩,几滴血珠从如水的剑锋上滑落,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入鞘中。

一行鲜血溅在苍鹭衣角上,他仿佛没看到同伴身首异处,神情丝毫不变,只盯着那柄瑶光剑,眼也不眨地说道:“既然说了由金车骑处置,是杀是放,将军一言可决。”

霍去病道:“你不用拿话来套我们。他们的生死你作不了主,金车骑也作不了主,如今能作主的只有一位:长秋宫,赵皇后!”

徐璜一直没有开口,这会儿才隐约品出点滋味。霍去病力保吕奉先,一方面是两人的交情,另一方面则是溯本正源——站在皇后的立场上,攻打长秋宫是谋逆,可攻打刘建算什么谋逆?要不是眼下大伙儿暂时还没有撕破脸,霍去病就差明着说刘建也是谋逆的乱党了。

徐璜心头一阵激动。程大行去了北宫,一直没有传回消息。好不容易得知永安宫大局已定,传诏的却跑到刘建军中——显然在北宫的争夺中,刘建一方占了上风。

刘建接连拿到玉玺、虎符,又抢先控制住永安宫的太后,眼看着这个野心勃勃的宗室大功告成,风头一时无两,徐璜几乎都已经绝望了,可没想到一直没有明白表态的霍少会突然站出来,当众跟刘建顶上。

短短一会儿工夫,徐璜忽惊忽喜,心情大起大落,忽而跌入谷底,忽而绝处逢生,真有种头晕眼花的感觉。直到此时,他才捋清霍去病态度转变的关键:太后吕雉!

霍子孟虽然在程大行的劝说下,遣羽林天军入宫,但态度一直模棱两可。直到确定太后失势,霍去病才毫不犹豫地亮明态度:站在长秋宫一方,跟刘建对着干!霍氏可以接受长秋宫,甚至可以接受吕氏,但绝不能是刘建!

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,天子秉政之后,吕冀虽然跳出来与他争权,但太后吕雉余恩尚在,霍子孟纵然偏向长秋宫和定陶王,也不愿与太后针锋相对。如今吕氏失势,霍子孟也不需要再顾忌什么。

想明白这一层关节,徐璜顿时有了底气。刘建此时看似风光,实际上只是一个泡影。霍子孟与金蜜镝一旦联手,朝中大臣几乎都会站在他们一边,刘建倚仗的一帮家奴,在这些朝廷重臣面前,只是笑话!

徐璜顾不得自己的伤势,起身喝道:“刘建竖子,岂能为君!”

霍去病赞赏地看了他一眼。这班阉竖虽然能力不咋样,眼力劲儿没得说。特别擅长察颜观色,见风使舵。

苍鹭对他的喝斥安之若素,倒是他身后几名护卫目露凶光。

身后脚步声响,徐璜扭头看时,却发现是原本驻守白虎门的羽林天军。为首一名羽林郎抱拳禀道:“末将奉金车骑军令,移防长秋宫!”

霍去病陡然变了脸色,盯着苍鹭道:“你这刁民!竟敢使诈!”

一直面无表情的苍鹭唇角微微挑起,苍白的面孔就像解冻的湖面荡起涟漪,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。

“兵者,诡道也。”苍鹭安静地说道:“利而诱之,乱而取之,怒而挠之,卑而骄之,攻其无备,出其不意。是谓兵不厌诈……”

霍去病拔剑往苍鹭斩去。苍鹭身后一名护卫抢上前来,拔刀挡格,另外一人扯起苍鹭,往后疾退。

苍鹭长吸一口气,然后露出一脸惊容,失声叫道:“金车骑!你居然要把这些降卒杀光!当真是胡人余孽!豺狼成性!兄弟们!要想保命的,快跟我走!”

场中的降卒本就惊惧不已,闻言立刻骚动起来。

吴三桂、刘诏、唐衡、徐璜等人齐齐变了脸色。长秋宫的守卫全加起来也不过四百来人,单是在场的降卒就有守卫的四倍,一旦大乱,必成大祸。

霍去病勃然大怒,反手绰起一根长矛,振臂一掷,直取苍鹭心口。

苍鹭身边那名护卫大吼着挥出一拳,硬生生将坚木制成的长矛砸成一团纷飞的木屑。?

吴三桂飞身上前,试图截住苍鹭,却被苍鹭身边的佣兵团用劲弩逼开。

混乱中,金蜜镝声音响起,“老夫金蜜镝!听我号令:伏地者免死。”

金蜜镝声音并不高,但雄浑有力,沉稳异常,场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,短短几个字立收奇效,降卒的骚动停滞下来,不少军士依言伏在地上。

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就在这时,场中血光乍现,混在降卒队伍中的刘建门客拔出暗藏的兵刃,在人群间大肆砍杀。

长秋宫前原本就诸军混杂,除了期门武士、宫中执戟、剑戟士、两厢骑士,还有投诚的卫尉军,以及长水、中垒、步兵、虎贲等投奔来的北军士卒。此时又加上刚刚移调过来的羽林天军和押解来的降卒,局势更是混乱不堪。

混乱中,几名降卒一边大叫“将军救命!”一边朝金蜜镝奔来,甫一接近,就露出狰狞之色,悍然行凶,试图刺杀金蜜镝。

羽林天军刚刚赶来,见状只当降卒作乱,纷纷拔出长刀,准备加入战局。

两个声音同时响起:“不得妄动!”

“羽林军!退后!”

霍去病叫道:“听金车骑的!”

金蜜镝喝道:“退后五步!”

刘诏和王孟手起刀落,将几名伪装成降卒的亡命徒格杀当场。他们跟这些人全都不熟,索性就认准金蜜镝,敢上来动手的,来一个杀一个,来两个杀一双。

其余在场的冯子都和王子方伤势未愈,唐衡、徐璜不擅争斗,此时已经被送进宫门之内,免得殃及池鱼。

金蜜镝与霍少病先后下令,羽林天军依言退开五步,然后按照吩咐,齐声呼道:“伏地免死!”

“伏地免死!”

越来越多的降卒伏在地上,双手抱在脑后。

假如换一个人,眼下的混乱很可能演变成一场屠杀,将长秋宫护卫、羽林天军和降卒全都卷入血海。幸好坐镇长秋宫的是金蜜镝,靠着他过人的威望,混乱迅速平息下来。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,苍鹭不仅已经扬长而去,还把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丢给长秋宫。

稳住形势之后,金蜜镝立即派人打探消息。随着传回的情报越来越多,局势也越发险恶——白虎门与玄武门几乎同一时间落入早有预谋的刘建军手中,眼下整个南宫四门紧闭,金蜜镝等人被困长秋宫,内外联络断绝。驻守玄武门的一千余名隶徒同样中计,被伪造的军令调往烧成一片白地的平朔殿,情况比长秋宫还危险。

弄清真相,霍去病像是被人猛掴了一掌,一张冷脸气得通红。与吕奉先那个有勇无谋的家伙不同,他可是皇图天策府出来的,一向以智勇双全自负,没想到却在一个微末如草芥的刁民手中栽了大跟头。那刁民各种阴谋诡计,无所不用其极,先是伪造军令,将两处守军调走,接着借口移交降卒,亲自出马弄出一千多人的大阵仗,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,然后又在降卒中暗藏刺客,找到机会就暴起发难。

这连环计一环套一环,一计更比一计歹毒。尤其是移交降卒,不但掩护了白虎门和玄武门的异动,还把一个大到能压死人的包袱砸了过来。近两千名降卒,杀不能杀,用不敢用,留下来不但要从本就不多的军士中再分出人手看押,还得费心安置,长秋宫又不是粮仓,单是这一两千张嘴,就是一个大麻烦。闭门不纳更不可能,无论这些降卒失去控制在宫中乱闯,还是索性投到刘建一方,后果都不堪设想。

霍去病从头到尾琢磨一番,险些气歪了鼻子。他本来就打定主意翻脸,才保下吕奉先,当时还觉得是出其不意,狠狠给了刘建一记耳光,谁知人家的耳光打得比自己更早更狠更响。自己空负智计,不料却处处落后一步,等于被人牵着鼻子打转。

霍去病从来没把刘建当成盟友,翻脸也没有负担。可没想到刘建那厮翻脸更快,梳理一下时间就会发现,几乎在确定太后落败的同一刻,刘建一方已经开始动手,中间没有丝毫耽误。单是这份行动力,就令人惊心。

想到此处,霍去病反而怒气渐消,神情变得郑重起来。假如异地而处,自己会不会这么果断?即使自己够狠,外敌一去,就毫不迟疑地与盟友翻脸,那么自己能不能第一时间就布置好一切,并且准确地实施下去?更进一步,自己敢不敢以身犯险,亲自出面使用诈术,只为了把这个局作得更精细?

霍去病扪心自问,除了最后一点,相信自己不缺乏足够勇气之外,剩下的都不乐观。

“不要想太多。”金蜜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?苍鹭这点手段还不至于让他乱了方寸。此时见霍去病脸上时青时白,开口说道:“诈术只是不得已而为之。

李药师想必给你说过,行险取巧只能偶一为之,乐此不疲,必受其弊。“霍去病想了一会儿,然后叹道:“可能我天性就喜欢冒险吧。相比于堂皇之阵,险中求胜更合我的胃口。”

说话间,吕奉先提一颗首级过来,笑道:“哈哈,我刚杀了一个刺客!斩首一级!”

那小子没心没肺的模样,霍去病看着都觉得服气,“这会儿还能笑得出来?

你心还真大啊!“吕奉先茫然道:“怎么了?”

吕家的天都塌了,你居然屁的感觉都没有?

霍去病拍了拍吕奉先的肩膀,“算了,没事。你高兴就好。”

吕奉先倒是听劝,马上又高兴起来,他像蹴踘一样,抬脚把那颗人头踢飞,然后挥手叫道:“踢过来!踢过来!”

霍去病与金蜜镝大眼瞪小眼,半晌霍去病才咳了一声,“这小子……很天真烂漫嘛。哈哈……”

话音未落,一名大貂档从宫中狂奔而出。

唐衡脸色又青又白,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一样。他竭力保持镇定,但走到金蜜镝面前还是仍不禁双腿一软,瘫坐在地。

与此同时,一阵鼓声震破天地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赵充国屈臂一扯,奋力拨转马首,往西邸驶去。但这会儿大雪刚停,孤零零一辆马车驶到宫前,想不引人注目都难。玄武门侧方的小门很快开启,一支近百骑的骑兵狂奔出来,铁蹄溅开冰雪。

程宗扬顾不得去想玄武门怎么会落到刘建手里,只想着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。对方显然知道这辆马车的来路,否则单纯前来试探,出动十余骑已经算多的了。一下放出上百精骑,明显是要把自己留在这里。

卢五哥重伤在身,义姁靠不住,赵充国还得驾车,能打的只有自己一个,还有一只手不能用。程宗扬有点后悔,自己光想着剪除了吕雉的势力,又急着送卢五哥回去疗伤,一时大意,没有等收拾善后的秦桧、单超和石敬瑭一起走,结果这会儿连个帮手都没有。

追兵越来越近,最前面的骑手已经弯起角弓,朝马车放箭。

光挨打不还手,肯定是死路一条,可车上无弓无矢,想还手都没办法。

程宗扬在车内看了一圈,最后一把抢过义姁的药箱,在她愤怒的目光下,一通乱扒。

药箱内除了一堆药瓶,只有几柄银刀,两套长短不一的银针。程宗扬拿着这点东西,真是哭笑不得。那银刀就跟柳叶一样,又薄又轻,自己扔出去,估计连个响都听不见。银针更是轻得如同鸿毛一样,毫不顶用。

箭矢破空声越来越响,蹄声越来越近,幸好为了给卢景遮挡风雪,自己选了一辆带厢板的四轮大车,若是那种带伞盖的轻车,自己早就成了箭垛。

程宗扬左手骨折,只能单手拔刀,贴着前面的车顶,用力斩开。

寒风立刻沿着缝隙涌进车内,将车顶板掀得更开,程宗扬左右连劈,将车顶整个砍下。他最后一刀劈在车厢上方的连接处,接着一挑,车顶板翻滚着从车顶掉落,险些撞到后方的追兵。

可惜那些骑兵没有一个菜鸟,不但骑术精湛,反应也是一等一的灵敏,早早就策马闪避,连一根毫毛都没碰到。

程宗扬一不做二不休,将厢板逐一卸下,全部踢到车后。不多时,整个车厢就只剩下最后面一块。程宗扬还指望它来挡箭,没有动刀,不过它的兄弟亲朋都已经不辞而别,剩下孤板一块,摇摇欲坠,不用砍也撑不了多久。

卢景抱着衣裳惊呼道:“你是要冻死我啊!”

“我也是没辙了,忍着点吧,五哥。”

离西邸尚远,骑兵已经越追越近,眼看是跑不了了。卢景往四周扫了两眼,忽然神情微动,“西边那个夹道!进去!”

“得勒!”赵充国应了一声,往着夹道的方向驱车狂奔。

卢景扭过脸,“你怎么不逃呢?”

义姁咬牙道:“你把我穴道解开!”

卢景道:“你瞧我腾得出手吗?”

义姁脸色雪白,她修为被制,这会儿跳下车,被追兵围上就是个死字。这瞎子到这时候还说风凉话,怎么就不冻死他呢?

赵充国叫道:“坐稳了!”

程宗扬和卢景齐声叫道:“这坐得稳吗?”

马车猛然一颠,包铁的车轮碾开冰雪,在石阶上磕出一串火星,车身七扭八扭地冲进夹道。亏得三人练过,才没有被颠下来,可最后面那块厢板到底没能稳住,被颠得从车上脱落,一路翻滚着撞到一棵老榆树上。

后面马蹄疾响,骑兵紧追着冲进夹道。这会儿整辆大车只剩下底板,卢景五指如钩,扣住车底,义姁无处借力,只能半跪在地上,双手抱住他的小腿。程宗扬横刀而立,防备追兵的冷箭。

夹道只能容两骑并行,而且弯曲异常,三五步就是一个转弯,要不是赵充国御车的手段够高明,马车又颠得只剩个底板,恐怕还进不来。

骑兵紧追不舍,刚转过弯,看到前面兀自狂奔的马车。最前面两名骑手各自弯弓,瞄向车上诸人。

就在这时,头顶传来一声忽哨。几条人影从天而降,他们一边发出怪叫,一边抬脚将两名骑手踹下马去。

口哨声、怪叫声此起彼落,一帮少年纷纷现身,他们扯着绳索,猿猴般从树梢荡下,有些直接拿脚踹人,有些腾出一只手挥舞绳套,一把套住骑手的脖颈,接着又高高荡起。

夹道弯曲狭窄,擅长野战的骑兵在里面根本施展不出惯用的战术,为了便于马上骑射,骑兵用的都是形制较小的角弓,但在弯曲的夹道内全无用武之地。而这种夹道对那些市井少年而言,就和他们自己家里一样,别提多熟了。他们在墙头拉开弹弓,无数弹丸雨点般落下。飞来的弹丸各式各样,有晒干的泥丸,雕琢过的石丸,沉重的铁丸,甚至还有奢侈的金丸。

冲进夹道的骑兵不过三分之一,霎时间就被那些少年借助地势分成几段,首尾不能相望,外面只听到夹道内呼喝声、怪叫声连番响起。

程宗扬也是大开眼戒,这些少年若是上阵,只怕这些骑兵一波就能扫平。但在这市井之地,却是大显身手。打闷棍、撂黑砖、下绊子的手艺各种精熟,这边把人打翻,那边就有人张开麻袋,往头上一套,也不知道是怎么练出来的。

片刻工夫,巷内的响动便沉寂下来,地上只剩下三十来匹空马和三十多个麻袋。几个游侠儿拿着大棒子,看哪个麻袋还在动,就照头一棒。

卢景披了件单衣,大马金刀坐在已经快散架的车上,一手放在身前,摆了个道上人亮明身份的手势。

为首的游侠儿十分客气,抱拳叫道:“卢五爷!久仰大名!”

卢景点了点头,“身手不错。活儿也干得利落。”

那游侠儿闻言大喜,被道上赫赫有名的卢家五爷一赞,脸上可是大有光彩。

“老郭呢?”

“郭大侠在里面,五爷请!”

第三章赵充国跳下马车,凑到一名少年身边,可着劲儿的套磁,“兄弟这身手,够牛的啊!”

少年拱手道:“见笑。”

“我嘴笨,不大会说话,”赵充国一脸憨厚地说道:“要是说错了话,兄弟可多包涵。”

“见外了。”

“那我可说了啊?”

少年仗义地说道:“尽管说!”

“老哥我掏心窝子说句不该说的话,兄弟你千万别生气。”赵充国语重心长地说道:“待在这地方……白瞎了你这人材啊。”

那少年听着不乐意,“我们洛都游侠儿,不待在这里还怎么着?上天吗?”

“从军啊!”赵充国眉飞色舞地说道:“跟你说,我那儿可就缺你这号能上天,能入地的人才!”

程宗扬把赵充国一把推开,打着哈哈道:“别听他扯淡。那啥,外面还有不少追兵呢。”

少年没把赵充国的招揽当回事,闻言拍着胸脯道:“你们放心!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!”

“难怪呢,我说你们准备得这么充分哈。”

“那是!接到郭大侠的号令,周围几个里坊的兄弟都聚了过来!足有三百多口刀,一百多把弹弓!连马都有二十多匹!”

少年一脸骄傲,为郭大侠效力,是每个汉国游侠儿的荣耀。

郭解已经接到消息,在门外等候。他穿着一袭半旧的布衣,身后立着数名汉子,都是和王孟一样,追随他多年的手足。虽然郭解身材远称不上魁梧,但见到这位名震天下的布衣大侠,程宗扬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,总算踏实下来。

“老郭。”卢景远远便说道:“杀死郑子卿那两个家伙已经找到了。”

郭解脚下一沉,足底的青石无声无息地龟纹开来。这两人是导致他家人被诛的罪魁祸首,连日来遍寻不得,还以为早被人灭口。

“一个杨七,一个伊震,都是襄邑侯府的死士。”

“吕冀指使的?”

“吕巨君。”

看着卢景披着单衣,就像散步一样,随随便便走过来。郭解忽然皱起眉头,抬手扣住卢景的脉门。

卢景毫不在意,任由他真气透脉而入,在自己经络内游走。

郭解眉头越拧越紧,良久才松开手,“十方丛林?”

“没错。”卢景道:“就是那帮秃驴。”

“我来给你疗伤。”

“行啊。”卢景毫不推辞。

卢景背上的外伤已经被义姁处理过,最深的几处伤口用过伤药,拿丝线缝合整齐,看上去总算没有那么狰狞,但他受创最重的,还是经脉的内伤。

这会儿郭解亲自出手,帮卢景打通受创的经脉,众人不敢打扰,都在外面守着。义姁屈膝跪坐在门边,冷着脸不言不笑,只一手拿着火钳,拨着火盆中的木炭。赵充国蹲在门口,跟那些游侠儿大肆吹嘘军中的待遇,声称只要有军功,一年成家,三年立业,五年十年封个侯啥的也不是梦,轻轻松松就走上人生巅峰。

程宗扬却坐立不安,急切地想知道宫中出了什么变故。

自己躲过追杀的消息已经通过郭解的渠道散布出去。不到半个时辰,一名腿部略有残疾的汉子匆匆赶来,却是星月湖大营退役的老兵郑宾。他带来了一个程宗扬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:“黎明前,枯井突然溢水,通往长秋宫的暗道被淹,无法通行。”

“什么!”程宗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暗道被淹,意味着外界与长秋宫的联络彻底断绝。赵飞燕、赵合德,还有自己的云大妞,全都被困在宫中。

“怎么会溢水?”程宗扬气急败坏地说道:“老班不是说过,洛都的地下水都被汲空了吗?”

郑宾挠挠头,对这个很有点高深的问题无言以对。

“宫里有消息吗?”

“有!”郑宾道:“蔡公子刚从宫里出来。”

“蔡公子?”程宗扬一脸懵懂,“哪个蔡公子?”

说着他心里咯登一声,不会吧?

郑宾往旁边一让,露出身后一个人影。

廖扶葬身火中,大雪随即停歇,但漫天的乌云仍没有散开,光线一直阴沉沉的。可这人一出现,光鲜闪亮的色彩几乎亮花人眼。程宗扬定睛一看,只见那人头戴一顶束发的金冠,冠上嵌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。身上穿着一件百蝶穿花的粉色织锦长袍,腰间束着一条五彩结穗的锦带,下面打着一串缨络,挂了七八块镶金嵌银的玉佩,外面是一件群芳争艳的绛紫色缎面披风,鼻上戴着一副茶色水晶的墨镜,手里摇着一柄大红洒金折扇……打扮得那叫一个风流骚气。

程宗扬目瞪口呆,看着那人像个移动的骚包一样,一步三摇地踱着步子踏进院内,只觉一股风骚之气扑面而来。

那人“刷”的一声收起折扇,一边在掌心拍着,一边晃着腿,一边扬着下巴道:“你,瞅啥呢?”

程宗扬咽了口吐沫,“……老蔡?”

蔡敬仲“啪”的一声抖开折扇,手法娴熟,还花哨地打了个旋,一手在身前摇着,一边冷冷道:“怎么着?本公子不能换件衣服?”

程宗扬几乎被他折扇上的金粉闪瞎狗眼,“不是不行。只是你这打扮……”

蔡敬仲戴着茶色墨镜,看不清他的眼神,但程宗扬的感觉就是像被一把鱼刺扎在喉咙里,想吐又吐不出来,卡得难受。

“换件衣服,换换心情嘛。”蔡敬仲道:“在宫里穿惯了乌衣,虽然黑色是百搭色,可老穿也腻得慌。在外面随便穿穿,款式啥的就不讲究了,只要留意色彩搭配就成。如今京里风行的大红我镇不住,瞧来瞧去,还是这色儿配我。至于大红,拿个扇子点缀一下就好。”

哎妈,你还讲究流行色呢?可这色儿它也不配你啊!墨镜自己倒是不陌生,月霜也戴过。可这粉色锦袍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找的?程宗扬觉得自己活这么大,终于算是开眼了,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畸形的审美……去哪儿说理呢?

蔡敬仲低头看了看,“有什么不妥当的吗?”

“没有!”程宗扬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特别时尚!”

蔡敬仲推了推墨镜,然后矜持地拂了拂衣角,微微昂起头。

程宗扬死命忍着才没告诉这位爷,单是衣服骚气点倒也罢了,可怕的是蔡爷穿得这么浪,表情还是一副死人脸,外面花团锦簇,里面死气沉沉,活像一具裹在寿衣里的僵尸。

他偏过脸,不敢再看。就蔡爷这打扮,多看一眼都得折寿。

“那个……我听说你被烧到了?伤得重不重?”

“一点皮外伤。烧到手背而已。”

蔡敬仲说着,专门伸出手,跟程宗扬比了比。好嘛,两人都伤的左手,不过程宗扬手上只随便绑了条绷带,蔡爷手上包的可是一条靛青色的鲛帕,正经的宫中贡物。

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,“蔡……蔡……蔡常侍?”

程宗扬很理解义姁为什么半晌才认出他来,蔡爷打扮成这等模样,确实不好认。

蔡敬仲不动声色,“你认错了。蔡常侍早就烧死了。”

“你烧成灰我都认得!”义姁神情激动起来,“怪不得太后会中计!原来是你这个叛贼!”

“什么太后?”蔡敬仲拿折扇指着她,义正辞严地说道:“本公子从来都没听说过。”

义姁尖声道:“你还抵赖!枉自太后那么信任你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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