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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p> 2019年11月8日【序】米丝特拉已然记不得许多事情。
她每天所能做的,只有守在荒芜的入海口,任由炽烈的海风割裂自己的面颊,面无表情地看着江水流逝。
日出日落,周而复始。
她只知道,当江水逆流之时,那个男人一定会从漆黑的波涛中现身,接她回家。
可江水的流向,从未改变过。
余晖洒向大海的尽头,染出一片晚霞。
【第一章·姐与弟】2019年11月8日当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海上,淼远的渔火随之而明。
今日的一切湮没在永不停息的潮汐之中,不可触及的深海又孕育着明日的晨曦。
漆黑的海风迎面而来,咸腥而寒冷。
“该回去了。”
少女站起身,略微活动下有些酸涩的身躯,重新束起飘散的长发,望向身边那兀自恋恋不舍的少年,“再晚的话,可就来不及了。即便今天是你的生日,也不能太任性了。”
“可江水的流向,还是和往常一样。”
少年悻悻地低下头,绿色的瞳仁中带着失落,“今天也是一样,没有逆流。”
少女一时语塞,不知该如何安慰他,只好轻抚他散乱的头发:“只是时间还不到罢了,耐心一点。等到你明年的生日,我们再一起来这里,姐姐还会陪你等。这样好么?”
她早已习惯了把问题交给明天,毕竟维持一个谎言,要用无限个次级谎言;唯有靠拖延,希望对方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忘记了质疑,才能皆大欢喜。
显然,弟弟早已到了认真思考人生的年纪,自然会产生质疑:为何自己从没见过父母?身为姐姐,她当然不忍心将残忍的真相告诉他,只好编出“江水逆流之时,父亲和母亲会乘着黑色的大船,从海上回来”
这种鬼话。
从那日起,弟弟便时常闹着要去海边,一有空就守着出海口呆一整天,满心期待地等江水逆流,然后一次次带着失望回家。
这样的闹剧演了五年,演员进入了叛逆期的顶点。
善意的谎言,往往建立在受骗方缺乏常识这一基础上;不幸,由于通识教育的普及,这个基础快要垮掉了。
而姐姐能做的,也只有更加虚妄的许诺了。
然而,弟弟却没有像以往一样,为得到廉价的许诺而欣喜片刻;他反而扬起头,用清澈见底的瞳仁对上她慌乱的眼眸,拿捏着大人说话的口气:“姐姐在对我说谎,对吧?明天以后,你就是高贵的伯爵夫人了,再也不会陪着我做这般愚蠢的事情,以让我相信你那并不高明的谎言,对吧?”
看着对方讶异而惶恐的脸,他愈发的激动,身躯微微发抖:“十六年了,我已经被敷衍够了---姐姐,我想知道我们是谁,我们的父母又是谁,为什么我们生活在这里,形同流放?”
少年越说越愤怒,他那棱角分明的脸涨得赤红,俊朗的五官被怒火扭曲到变形。
沉吟片刻,少女收起此前的表情,冷冷地回答道:“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,我不能草率地告诉你。不要纠结了,天色已晚,我们还是先回家吧。”
“拖延不能解决问题,你明白的。”
少年摇了摇头,追击着姐姐仍在闪躲的双眼,“就算你不肯告诉我,我也会自己寻找答桉。总有一天,我会学会驾船和造船术,到海的另一边,亲自找到---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左脸已然挨了一记耳光,剧痛让他失去平衡,并且适时地住口了。
姐姐从未打过自己,即使是在她看上去打的过自己的年纪。
无论犯下多大的错误,最重的处罚也不过是抄记律法。
而今天他总算尝到了爱的教育,也深刻意识到了,姐姐的力气其实不小。
他愤愤不平地想着,从沙滩上爬起来,默默拍打着身上的细沙。
少女背对着他一言不发,看不到她的脸色。
良久,她开口了:“我们...走吧。”
姐姐的声音变得颤抖,一如受伤的夜莺。
少年无言,默默地跟着她。
走了几步,她忽然停下来,转身按住弟弟的肩头,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顿:“晚上到我这里来。”
他从未见过姐姐露出这样的神情,说不出是凄凉还是欣喜;可以确定的是,姐姐下了很大的决心。
他从未如此期待过,也从未如此惊惶。
米讷维勒是座人口不满万的滨海小镇,地处偏远,气候恶劣,自古以来没出过任何文化名人,经济上乏善可陈。
即便是以亲民自夸的西海总督,也不曾巡查此地以了解民生状况。
毕竟此地人数稀少,根本不闻于帝都,对官员而言毫无表演价值。
作为行省地图都不会标注的角落,米讷维勒总会接纳一批政坛失败者---或是再无晋级可能的大龄低级僚吏,或是胡乱站队导致悲剧的外放京官---到此地无为而治,或曰放任自流。
沿海的土地贫瘠不堪,种不出仙女枝或者红萸之类的经济作物,种粮也不能差强人意,幸好帝国的粮官们不甚为难这些穷乡僻壤的乡民。
至于远洋渔业,则是明令禁止的---西海总督的主要职责之一,就是阻止治下的人民渡海逃亡。
世代以捕鱼为生的乡民,只能变卖渔船,在沿海地带深挖鱼塘,经营起产量堪忧的澹水养殖。
所以广袤的乌埃斯特海面上,只能看到帝国的战船在游弋,所谓的渔火,无疑都是帝国海军的战术信号。
姐弟二人一直生活在此地,以见习酒侍的身份寄居在镇上唯一的酒馆,再无其他家人。
若不是两月一次的酒商集会,给了他们去西海首府赤礁城的机会,他们的世界观也会与那些终日在酒馆里买醉的土鳖毫无二致。
回到酒馆,人声嘈杂与酒气迎面而来,让人既厌恶又觉得无比熟悉。
男女混杂的嬉笑声此起彼伏,看来又到了传统节目的时间。
走到二楼的楼梯口,熟悉的身影挡住了二人,悦耳的声音略带愠怒:“米丝特拉,熙罗科,你们回来的太晚了。”
熙罗科抬眼望去,今晚的沙赫芒女士面带愠色,却丝毫无损其妩媚。
她斜倚在楼梯上,以手托颌,有些烦躁地吐着烟圈。
作为酒馆的女主人,沙赫芒的打扮一向庸俗而浮夸,水晶耳坠搭上赤金项链,紫罗兰丝质晚装,高跟鞋上也镶满了细碎的蓝水晶。
虽然已经年过三十,但因其保养得法,沙赫芒女士之肌肤细腻尤胜少女。
不同于沿海居民常见的样貌,沙赫芒眼窝极深,饰以澹薄的眼影,棕色的瞳仁无时无刻不在魅惑与其对视者;笔挺的鼻梁下,是一双丰满的唇,其鲜艳的颜色无疑昭示着其强烈的欲念。
其酒红色的卷发,从左肩流泻而下,让人很难不注意到她高耸的胸部。
丝带约束下的腰却有些粗壮,全然不似养尊处优的小资贵妇,倒有些船家女的姿态---好在这点缺陷不算致命,完美地被可观的臀围遮盖住了。
镇上的男人毕竟浅薄,只要有与沙赫芒女士做爱的机会,相信没人会嘲讽她的酒桶腰。
“抱歉,今天我们---”
熙罗科刚要解释,便被姐姐打断了:“沙赫芒女士,今日晚归是因为我们在镇外遇到了新的客户,从口音来看,他们应该是来自北部矿山的贵客。我们在渡口商谈了三小时,因此回来晚了。”
米丝特拉撒谎时极其自然,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。
这女人真是张口就来。
熙罗科斜眼看去,米丝特拉的大眼睛里满是真诚,他有些不以为然地撇起了嘴。
不过沙赫芒倒也不在乎,即便她一眼看穿了这种小把戏。
“无论如何,时间不早了。明天一早,柏特伯爵就会派人前来,不要耽误了明天的行程。”
沙赫芒说着,从手包里取出一个布袋,轻轻交到米丝特拉手上,“我亲爱的调酒师,虽然不忍分别,但这是你最后一笔工钱了。以后若不嫌弃,还请在伯爵面前美言几句。”
米丝特拉嫣然一笑,向沙赫芒轻施一礼:“那是自然。这么多年,多亏了沙赫芒女士对我们姐弟二人的照顾;现在,又为我找到如此理想的归宿,这份恩情无以为报。”
说着说着,她的眼神黯澹下来,“只是我弟弟年纪尚小,以后我不在的日子里,没人照顾他...”
她说不下去了,哽咽着收下了装着铜币的布袋。
沙赫芒立即流露出一副悲悯像,颤声说道:“放心吧,一切都有我安排。你弟弟前途远大,我是不会让他在小酒馆虚度光阴的。”
两个女人相拥而泣,沙赫芒的晚装在米丝特拉的粗布风衣上不住地摩擦,香气四溢。
虚情假意真恶心。
熙罗科看着这虚伪的真情流露,只觉得一阵厌恶,在二人煽情之时,无声走上楼梯。
回到自己的房间,脱去沾满海风的外套,把自己砸在床上。
在这家名为海螺之泣的小酒馆,米丝特拉姐弟度过了他们的童年。
自记事起,就是酒馆的女主人---沙赫芒女士在负责他们的生活起居。
当年的沙赫芒还不到二十岁,熙罗科依稀记得她青涩的少女样貌,如果世上有女神存在的话,一定是她当年的模样;如今的她早已青春不再,却更加妩媚多情。
作为镇上最大也是唯一的酒馆,海螺之泣的盈利毋庸置疑;姐弟的生活虽然不算奢侈,却也是衣食无忧。
只是沙赫芒女士严格限制他们的活动,不但不能像同龄人按时上学,甚至连酒馆的地下室都不让他们出入。
好在,镇上的公学讲师也是酒馆的常客,不时为姐弟二人带来一些几何学手抄本,扫盲用的工程小册子,还有先皇钦定的通用语教材,算是拯救了两个文盲。
到了青春期,米丝特拉开始学习调酒;而熙罗科则负责打杂,沙赫芒为其安排了退役的督战官进行授课,熙罗科跟着这个老酒鬼,学习帝国标准的骑士七艺,以便负责在醉汉日常斗殴中维持秩序。
学习七艺难免挨打,虽然老酒鬼上了年纪,还是经常把熙罗科揍得爬不起来。
现在想来,这老酒鬼多半是沙赫芒诸多情人中岁数最大的一个,却也是最仗义的一个。
在弱不禁风的熙罗科被客人刁难乃至欺负时,总是他倚老卖老地出手解围,然后拉着熙罗科大瓶吹酒大声吹牛。
两年的时间下来,熙罗科只学会了击剑和近身格斗;在传授马术之前,老督战官不幸死于饮酒过量。
在葬礼上,熙罗科试图挤出几滴眼泪,但是当他努力回忆与老酒鬼的种种过往时,却只能想起那些带着酒气的下流笑话,以及那双时常落在女侍胸脯或臀部的枯藁的手。
无它,熙罗科只希望老酒鬼死后,能进入一个遍地都是妙龄女侍的美好世界。
其后,青春期的米丝特拉出落地楚楚动人,身材越发高挑,皮肤越发白皙,因此试图调戏她的流氓越来越多;熙罗科也为此打了不计其数的架,一到周末,身上就会伤痕累累。
而米丝特拉则窃喜于有人试图调戏自己,更欣慰的是每次都有一个傻瓜保护自己,以同归于尽的觉悟,为了自己搏斗。
她已习惯于一边哼唱着码头民谣,一边为守护自己的见习骑士上药---这感觉真好。
随着年龄增长,从酒瓶到餐刀到烛台再到圆凳,各种武器在熙罗科手中都令人胆寒,被他打伤的流氓从此不敢语出轻佻,只能在喝酒时默默意淫,甚至不敢把目光留在米丝特拉身上三秒。
与之朝夕相处的熙罗科,觉不出姐姐的变化。
他还是和以前一样,没事就和她追逐打闹,偶尔惹翻了她就去抄写律法;然而青春期的少女格外敏感,熙罗科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映在米丝特拉的眼中。